“学生当真算错了么?”一个生徒举着籍册跑去找到滑州文学博士。
博士硬着头皮接过来一看,他也懵圈了。
籍册没想的那么简单。
一户人家的田亩税,说起来轻巧,按肥力贫沃收就是了,可一户人家有几亩田,其中上田多少中田多少下田又有多少,种的是米还是麦还是粟还是豆,换成纳税的粟折合多少,这群学生还得挨个查表,一时半会没人能背过。
况且背过也还只是第一步,接下来每亩应收的米粟折算成农家实种的谷物要换算成多少,再乘以田亩,再累加,再登记。
更不用说户税了,看起来只有钱这一项,比田亩税又是米又是粟的清爽多了,可因为数字更大,加起来就更加困难了。
而这帮生徒,别说他们只是在州县学读书了,就算是考到太学去,他们也不学算术啊——
就是学经。
大经:《礼记》《春秋·左传》。
中经:《诗》《周礼》《仪礼》。
小经:《易》《尚书》《春秋·公羊传》《春秋·谷梁传》。
生徒择一经修习,初次之外还有所有人都必须学的公共必修课《孝经》《论语》,和选修课《国语》、《尔雅》、《说文》等。
一句话,就这帮人,你把算好的数给他誊抄,能给你写一本漂亮的籍册,可让他们算数,那真是难为他们了。
生徒如此,助教、文学博士也是啊。
那博士弓着小指用指尖来回剐蹭着头皮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……”
到头来,所有的案牍工作,生徒们只能做初步的登记,真要算起来,还得滑州户曹的账史自己来。
这是李存完全没想到的。
他本以为,书上说的么,治大国若烹小鲜,这些栋梁储备人才,对付这些最基层的工作难道还不简单?
可到头来才知道哪有说的这么容易。
亲自督战的李存脸上臊得慌,但这也让他发现了现行教育体制的巨大弊端——
生徒所学,严重脱离实际。
真正治世,不是你站在台上讲讲大道理就能怎样的。就看似简单的一个收税,涉及到了律法、算数。
这还是轻的,世人都知道刘宴是贤相,是治世能臣,刘晏实施了改革榷盐法、改革常平法、改革漕运,尤其是最后一项漕运改革。
刘晏上任之初,漕运费用奇高,光是江南的米运到集散地扬州的运费,一斗米就得用掉十九钱不说,从扬州到河阴这段甚至一斗米高达一百二十文,进了黄河还动不动翻船彻底完蛋血本无归,搞得京城米价飞涨,斗米千钱,成片成片的饿死人。
刘晏考察了水道,总结出长江、淮河、汴河、黄河水文不同,不应该用同样的船只运输,而应该根据水力,分不同河段专设特殊的大型运输船。光是启用“歇艎支江船”,就使扬州到河阴这段一斗米的运费从一百二十文骤降到三十文,而且“无升斗溺者”。随即而来的,就是运的粮食越来越多,太仓都快放不下了,于是每年征粮减少十万石以优农。
每户农民就算少交一斗米,难道不比去跟他们讲一百天的大道理更实际么?
可这期间涉及到的工程学、水文学、算学,试问天下生徒,哪个敢应声?
就算没刘晏这么天才地改革运输船,他们里面有人能想到比如为了避开三门峡天险,在这段凿山路改为陆运。
可问题是:
你要发多少民夫。
你要使多少钱粮。
你要雇多少牛马。
你要征多少器械。
你要从哪开路。
也别州学了,哪怕太学里最博学的博士有几人算得出来?
恐怕一个都没有。
那算不出来的结果是什么?
结果就像显庆年间凿三门山似的,发卒六千,劳民伤财还没折腾条路出来。到最后不得不顺着山崖修了栈道,发挽夫在陡峭的山崖上拉船,可怜黄河水急,经常有挽夫坠崖身亡,酷吏们还只肯报“逃亡”,以省下抚恤不说,还要追讨人家父母妻子。
所以才有“明经多抄义条,进士唯诵旧策,皆亡实才”的说法。
发凿三门栈道,史书上说得倒是轻巧:人以为苦。真把史书里这个“苦”字拆开,喂到普通人嘴里,那就是立刻要命的毒药。毕竟史书没有那么多篇幅可以让步给这些只是坠崖而亡的普通人。
说到这,回头再跟刘晏这么一比就高下立判,谁人还敢说算学、工学、水文学是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,是仅仅只在国子监开徒几十人的无用之术?
李存红着脸看着府衙门外一字排开的几十张桌椅,和桌椅后面一个个急赤白脸抓耳挠腮的生徒,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——
经学经学,经学都是骗人的。
用来修身养性确实还行,可对于治世……
还是往旁边站一站吧。
李存越想越觉得,经学,就是利益集团人为制造的一种阻碍——
这些晦涩难懂的经学,势必会把普通的庶人子弟挡在门外。而把这些晦涩难懂,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解释的经学,又当成选拔人才的唯一标准,势必又会导致“人治”,为了维护他们的“人治”,则势必又要继续推崇经学。
于是人治之下,庶人愈发难以出头,官员愈发变得腐败,于是继续加强人治,直至律法崩坏,四起刀兵。
说到底,大齐的基业成于以此笼络士族,以及让百姓渴望成为士族反过头来去压榨他们的出身之处,难道不也正是毁于此么?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